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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欢乐英雄(下)
飘灯
【前情提要】
为了断江湖豪客与铁敖的恩怨,在萧老板的主持下,千古独谁笑纳楼矗立于铁敖、苏旷等人隐居村庄的旁边。与铁敖、苏旷都有着理不清关系的神捕楚随波也于此时出现。与此同时,借刀堂现任堂主沙梦洲也密令芸娘等人暗蓑铁敖隐居处。随后,苏旷设计赚得笑纳楼中江湖群雄前往隐居地阻止借刀堂的杀戮,一场大战就此展开。神秘杀人蝴蝶的出场.更令这场大战增添了诡异玄秘的色彩……
第十三章我与芸芸皆是错
厮杀是在猝不及防间开始的。
助拳是一件很血腥的事情,助拳就是杀戮,而当势均力敌的三方中有一方放弃中立的时候,厮杀就变成了屠杀。
借刀堂的杀手们低低地呼啸着,上百具灰色的肉体驱动手中的长剑,剑锋狭长,比普通制式短了五寸,却更适合短距离的刺杀与搏斗。他们天生不适合集结,接触人群的瞬间已经分成了十四支小队,像十四根钉人人群里的木楔,每一声呼啸发出,木楔就向人群里挤进三尺——他们的剑锋轻而快,从肋骨之间划过心脏,被屠杀者倒下的刹那,血才从胸膛的裂缝里涌出。
笑纳楼的众人就直接而粗鲁得多,他们散开成一条长链,在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叫声中绞杀着包围圈。数百人的脚步在泥泞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合奏,拳头击在胃部和喉头,嵌进肋骨里的刀锋提起的瞬间.发出欢悦的尖叫——那是刀的使命,把身体变成尸体。
这两拨人毫无理由地会合了,他们如同一把钢铁铸成的梳子,每梳一次,人群就会稀薄一层。
道义与邪恶,命令与服从……一切在举起刀剑的刹那灰飞烟灭。
村民被一种难以言述的力量向外推,所有母亲都把孩子的头抱进怀里。这是一群他们没有见过的人,他们的皮肤下藏着一只只嗜血的野兽。
借刀堂的杀手早已习惯了服从命令,芸娘死了,那么二号人物理所当然成为领袖。笑纳楼这群人在萧老板站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站出来,江湖人对于官兵有着本能的恐惧和厌恶,两个世界一旦狭路相逢,弱小世界的规则就必将湮灭。
一个杀手和一个大侠的剑在同一个士兵身上会合了,一前一后两柄利器同时穿刺,让他的身体在雨中旋转半圈,血胡乱地涌,他在胡乱地冲撞,几步后退,倒在萧老板面前,也倒在苏旷面前。
即使在泥和血之下,他的脸还是年轻得让人惊叹。
“杀戮太重,有干天和。”萧老板轻叹一声,含着说不清的疲惫和无奈,多少有那么点悲天悯人的意思。
无人应和。萧老板一转头,就有了点“吾道甚孤”的悲哀——苏旷打得正起劲,脚底下的淤泥都比别人脚下的凹了一块,生生地踏踢出了一块三尺方圆的硬地来。
这个束手待毙、重伤累累的年轻人一被放开.立时就像一只挣脱了锁链的疯虎,他明明是受过伤的,尤其是左腿那一剑,创可及骨,一条腿几乎废了一半,可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,每一个动作依旧流畅,每一招攻击依旧恰到好处,细细看来,拳脚招式明显快了三分,而身法挪移却慢了三分,肩、肘、腰、膝,沉、提、转、扛,每一个部位都自然而然地弥补着伤势带来的缺陷,几乎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,也不会浪费一分力量。苏旷随手抢来兵器,又随手挥掷出去,握刀的时候,似乎天生就握着刀,挥拳的时候,却又像一辈子没有用过兵刃。
“为救一人,损伤这许多人性命,唉,这些年轻兵丁何尝不是无辜?”萧老板又是悠悠一叹。
苏旷一回头,急得满头汗差点就落了下来——萧老板若有所思,手上有一招没一招的,围攻他们的众人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了最弱的一环,致命的杀着一起对着他招呼,转眼间他已是险象环生。
萧老板的定力修为委实了得,乱刃当前,眉目不瞬,缓缓地盘膝就坐了下去,口中沉吟:“说不得也只好一试了!
这可不好,杨阔天还在身后躺着呢,褶脸男人还在呼喝着兵丁向上冲呢。三个人互为犄角,正好防得密不透风,忽然之间,就有那么个人要在大榆树下悟道了。苏旷急急左踏一步,一手扣着面前手腕,借那人的刀格开萧老板面前刀剑——“萧老板,回头再找个和尚念经冲喜吧!”
萧老板没有动,他的脸庞和身躯变成了淡淡的明玉色泽,双手合拢,如蚌护珠,似乎要施展一门极高明的功夫。苏旷的眼睛立刻离不开他的手了——萧老板以一己之力,化解了蝴蝶的绝大部分攻击,这俨然已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了,如果真的再有什么惊世绝学,可以摆平了这百十余人的殊死进攻,那么,眼前这个人的修为,就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。
萧老板的右手缓缓提了起来,五指如撮,死蛇一样盘在树下泥土中的那根长绳,似被一股气流吸引,略一弹动,就跃入他的手中。
“苏兄,我要借你一用。”萧老板振臂,长绳一卷,卷住了苏旷的脚踝。苏旷嘴里的一声“等一等”还没喊出声,身体已经飞了起来。
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笨拙而强大的力道,也从未感受过这样极致的速度。萧老板体内温和而恣睢的内力顺着长绳流淌进身体,与体内真气合二为一,他本身的速度已经很快,如今更是快如鬼魅,双肘肘尖接二连三地擦过对手的身躯,甚至感受不到真正的抵抗,对手们就已仰面倒下。
他已经变成了一柄利器,横冲直撞地肆意收割,萧老板送出来的力道精准到难以置信,就像是一头巨象在挥舞着它的鼻子。
一轮之后,是更快的一轮。苏旷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,这样的速度正在逼近他眼力和反应的极限。萧老板施展的这门功夫闻所未闻,可威力却远远大于两个人的并肩联手,绳到,人到,力到,信手挥出,所向披靡。苏旷眼前的兵士们在一排排地扑倒,带着白日见鬼的诧异。
这种机会从前没有,以后也不会有,这是梦里才会有的自由。
原来“被人当枪使”可以是这样一件快乐的事情,不必思索,不必抉择,甩掉最后一点牵绊,然后就可以飞翔着俯视众生。他一记空翻,落地,双腿许久才恢复知觉,第一次感觉是如此的沉重与笨拙。
身边的兵士们倒成一片,一个个抚胸抱头地呻吟,还有三五个来不及退出战圈的杀手,也捂着胳膊坐在地上,惊讶地摇着头。
萧老板脸上身上那种明玉般的色泽,也暗淡下去。
“这种内力叫做‘象劲’,中原一带并不常见。”萧老板似乎在解释苏旷的疑惑,“‘象劲’擅守不擅攻,如需击敌,必借外人之力。苏兄,适才你心无旁骛,正是最好的时机,我怕一旦解释,你反而多思则乱,你我只能双双白送了性命,这才不告而动,得罪。”
“萧老板客气。”苏旷还在盯着地下长绳,咂摸着刚才的滋味,“如此绝学,我非但没有见过,连听都没有听说过,真是孤陋寡闻。”
萧老板呵呵一笑:“苏兄,这门功夫本就是笑纳楼所独有,普天之下听说过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。‘象劲’练来极慢,第一层若有小成,就要足足下三十年死工夫,三层修满,则须百年之功,愿意学的人,本来就不多。你若是有兴致,我们倒是可以探讨探讨。”
苏旷仰慕之情立即一扫而空——练这种功夫的人根本就不该多!他本来对奇学绝技极是好奇,如果在平时,早就问东问西,但是今日……
今日的场面本就混乱,现在已经混乱到极点。他一左一右还欠着两条命,横空里又杀出一票兵士,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,施放蝴蝶的真凶还毫无端倪,已经流过血的村庄平白无故又流了一次血。如果在平时,要查倒也不难查,可今天不同,今天没有人无辜,也没有人该死——非要说起来,唯一该死的就是他。他双脚陷在泥泞里,心情也陷在泥泞里,眼角余光扫到远处一片淡淡的灰影,硬着心肠,不往那边看一眼。他多少有些扫兴:“我倒是有兴趣,恐怕没这个机会了。”
萧老板明白他话里所指:“苏兄,我有一言相劝——随我回笑纳楼吧,你与令师的缘分,也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。”苏旷猛然抬头,眼里满满的都是惊讶——萧老板提出来的,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,只要他不是铁敖的徒弟,一应恩怨自然与他无关,而铁敖现在,似乎也并没有性命之忧。这念头冲进脑子里,竟然还诱惑着他向下想了想,他用力摇头:“萧老板,你说得过了。”
“何过之有?”萧老板静静说下去,“你能做的,已经做了,苏旷,你回头看看,笑纳楼里没有人想找你的麻烦,是你自己大包大揽把麻烦惹上身的。你适才若是横死,一应恩怨,也就了结在这棵树上。放手吧,跟我回笑纳楼,我听司马琴心说过你,你要的,笑纳楼里都有——自由自在,与世无争,偶涉红尘,主持公道,你可以一辈子都舒舒服服地做对的事——有什么不好呢?”
“没什么不好,但如果我说‘不’呢?”苏旷问。
“你想清楚。”萧老板环视四周,“如果你说‘不’,那就要继续算账,苏旷,大家把你救下来,就已经不想跟你算这笔账了,不然,你以为他们在等什么?”
“萧老板,多谢了。”苏旷没有回头,“我不喜欢被人拖来拖去,喊打喊杀,更不喜欢有人打到面前都不敢还手,这种窝囊事,一辈子一次已经够了。不过,如果无牵无挂的代价是跟你回笑纳楼,那你现在可以再封一次我的穴道。”
萧老板皱眉:“笑纳楼就这么不入你眼?”
苏旷摇头:“‘主持公道’四个字我也喜欢。只是萧老板,你偶涉红尘,并不明白人间的道理——没有情分,何来恩怨?没有恩怨,何来公道?我要是连情分都不要了,还要公道做什么?”
萧老板看着他,看了许久,哈哈大笑,笑得连底裤都在颤,骤然间笑声一顿:“好好好,我成全你。苏兄,你在笑纳楼里曾有言在先,送出一条命去,了结尊师与诸位英雄的恩怨;又放话在后,说是借刀堂必定要滥杀无辜,才请了诸位英雄前来助拳。这两件事,你都没忘吧?”
“忘不了。”苏旷抬眼看向铁敖的方向——铁敖和楚随波并肩而立,楚随波正揽着二毛的肩膀,静静看向这边。他一咬牙:“只不过,要算账大家一起算账,萧老板稍后,容我拖个人下水。”
他不待萧老板回复,大步就向楚随波走了过去,一边走,一边高叫:“随波,来来来,场子热了谁也别躲开,该交代的,咱们都交代了。”
楚随波讶然:“小苏,我要交代什么?”
“我交代什么你就交代什么。”苏旷三两步已经走到他面前,双脚不丁不八一站,一手指着他鼻子,“你前脚到了王嘴村,后脚就满村子蝴蝶乱舞,这蝴蝶不是你放的就是我放的,我扪心自问不是我啊,那就是你了;这里人人要我的性命,横地里冒出来的一群官兵也要我的性命,我扪心自问没这么不招人待见,后头必定有人主使,方圆百里的也没有其他人,我斗胆猜猜就是你了;随波啊,咱们兄弟同僚多年,你到底是想干什么要干什么,给我说清楚讲明白,免得你拐了我师父去,一门心思帮着你君子报仇,到最后还蒙在鼓里呢。”
这番话说得真是又不讲理又不中听,楚随波再好的涵养,脸色也沉了下来:“小苏,你说这话,可有证据?”
苏旷一摊手:“有证据我找你干什么?有证据我直接告诉大家了。”
楚随波强忍怒火:“你也是神捕营出来的人,没凭没据的话,如何可以乱说?”
苏旷摊开的手还没缩回去呢:“你也是神捕营出来的人,你该知道,敝营实在问不出口供的时候,还有一招叫做恃强凌弱,严刑逼供。”
铁敖怒道:“旷儿!”
楚随波也怒道:“小苏,好大的口气,你笃定是你恃强凌弱?”
苏旷嘿嘿一笑:“是你就更好。楚兄适才也在泥里头摸爬滚打过了,什么能耐大家都瞧着呢,真要是深藏不露手底下留活,那正好是不打自招。”
楚随波这才发觉,一气之下已经落人此人圈套。苏旷是蛮不讲理,但笑纳楼这群人一样蛮不讲理,只要看出来一样藏私,那其余的就是件件藏私。他口气立即弱了三分:“小苏,你一而再再而三血口喷人,我看在世叔面子上忍你三分,你何苦咄咄逼人?即便你功夫高过我,那又如何?大家伙都在看着呢,难不成拳头硬就是道理?”
“哎,楚兄,装孙子我可不如你。你要是真能忍住不露真功夫,我也就索性认倒霉了。”苏旷举起右手,向身后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“群雄”招呼一声:“我师父教诲过,拳头是讲不出道理的,刀才可以——哪位英雄借刀一用?”
破空一声锐响,一条三棱链子鞭呼啸着飞人手中。
楚随波一张白净脸庞微微涨红:“苏旷,我是让你,不是怕你。”
铁敖直顿足:“随波,不要动气!旷儿,不许胡闹!”
这句话真是火上浇油,苏旷一肚子气,又没法冲师父发作,一瞪眼全朝楚随波来了:“有种的你就继续让着我!”
他链子鞭一挥,力劈华山劈头盖脸地就砸了下去。苏旷虽然有伤在身,但红着眼打架的时候,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留后手。
这一鞭力道之猛足以开碑碎石,楚随波不敢硬接,左足点地,凌空向后轻飘飘地翻了出去。身法之俊逸,哪里还有半分泥中挣扎的影子?
苏旷跟前一步,鞭路横转,卷向他的腰身,楚随波刚刚落地,足尖又是一点,一个筋斗翻向苏旷身后。
“来得好!”苏旷也不转身,一肘直撞他的胸胁。楚随波双掌在他小臂上一错一推,身形向后直退,双足在泥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痕迹。
这三退委实是行云流水,毫无滞碍,铁敖也看得微微动容。
苏旷微微咬牙,这小子好毒的眼睛,看准了他左腿有伤,行动略有不便,一味腾挪闪躲,高来高去,如此时候一长,自己非落下风不可。
楚随波翩翩之中还有余裕:“小苏,我说了,未必怕你。”这家伙的轻功好得让人生气,苏旷看起来似乎是在生气,他一抖手,链子鞭脱手飞出,舞成一团旋影,砸向楚随波面门。楚随波动作也快,双手分光捉影,一捏鞭柄,一捏鞭梢,在半空之中长笑:“小苏,我说了我在让你。”
链子鞭脱手的同时苏旷也跃了起来,楚随波大吃一惊,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的事,楚随波的身体正在下坠,手中链子鞭已来不及挥出,只好双手一抻,鞭如短棍,格向苏旷胸口。苏旷连看也不看链子鞭一眼,左腿凌空勾住楚随波左腿,两个人纠缠着一起落下,苏旷借着下落之力,左腿尽力一格,咔嚓一声响,两个人左腿一起脱臼。
链子鞭格上胸口的同时,苏旷扯着楚随波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,左臂一翻压着他的喉咙,对着脸就是一拳:“我也说了,你有种就继续让我!”这简直就是流氓的打法,苏旷左腿反正也伤了,索性伤到底。他左臂又是一推,一拳向楚随波小腹砸去,楚随波忙乱之中,用链子鞭一挡,苏旷也不在乎,改拳为掌,原封不动,连钢鞭一起推在他的小腹上。
这一掌拍下去,正击中丹田,楚随波被打得真气尽散,弓着腰佝偻成一团——他实在是不服气,但痛得满脸抽搐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苏旷动了真怒,掌心在衣服上随意擦擦血痕,又握拳,左臂架起楚随波的下巴:“我可是有言在先,要恃强凌弱,严刑逼供,楚随波,你是神捕营的一号人物,小来小去的咱们就跳过去了,扛不住的时候,你吭一声,嗯?”
楚随波抖了抖,右腿用力,试图抽出那条脱臼的左腿,苏旷冷眼看过去,一掌切在他右腿酸筋上:“别跑,要么还手,要么求饶。”
阴雨天,背后有一点淡淡的影子,挪了过来,随即,一只手轻轻按在苏旷肩膀上:“旷儿,住手。”
苏旷低头看了看那只手,抬头,直视楚随波的眼睛:“没用的,楚随波,我曾经发誓不再逼供,可这回我不在乎破戒,长痛不如短痛,你告诉我,蝴蝶哪儿来的?怎么放的?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楚随波张着嘴,吸了几口气,呵呵冷笑:“苏旷……你以为……我不敢告诉你?我是怕你听了后悔。”
苏旷怔了怔:“你什么意思?”
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:“旷儿,放开随波。蝴蝶是我养的。”
苏旷忘记了那条脱臼的左腿,一转身站起来,又一步扑倒,他抬头,盯着铁敖的脸大叫:“师父!你胡说八道些什么?这畜生真是你亲儿子?”
铁敖扬起手,又垂下:“先把腿接上,我告诉你……旷儿,这是个误会。”雨不知何时停了,只有薄薄的雨雾随风挥洒着,众人围拢成群,苏旷和楚随波都在揉着左腿,铁敖踌躇着,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世叔,我说吧。”楚随波放平了左腿,缓过一口气来,“说起来,蝴蝶是我母亲养的。世叔恐怕有所不知,我们举家迁往昭通之后,家里生计甚为艰难,夫人对我母亲多有呵斥,我母亲郁郁寡欢,我也一直……恼怒得很,十年前,就护着我母亲迁往大别山中一处幽谷独居,我母亲当时身无长物,只带了几件衣服,还有一笼蝴蝶防身。四个月前,我接到世叔书信的时候,就前往母亲的别居,向她借了一匣子蝶卵,匆匆送与世叔防身。”
铁敖打断他:“防身之说也是托辞,不妨明言。我借了那些蝴蝶来,就是等着借刀堂中人前来追杀,想要一网打尽,以绝后患——这也是我迟迟不肯动身的缘故。那些蝴蝶要到阳春三月才能孵化,我日夜守在屋里,也是想要学着蝶引之法。”他遥遥一指二毛的脖子,“那只凤蝶,就是蝶引。这只蝴蝶的蝶卵是分门别放的,养育出来,将蝶影化在手心,便可以指引群蝶,不至于滥杀无辜。只是……那只凤蝶孕育出来之后,久久不能人手,反而被风筝的笛声所诱,留在了二毛身上。我当时已经决定,带着一箱幼蝶,跟随波去找他的父母——只是当时并不知道,晚蝶已经到了大别山中。那木箱原本是重重封锁,万无一失,没想到芸娘直接命人拆了房子,想来是房梁砸碎了箱子,蝴蝶才倾巢而出。”萧老板点了点头,那一院子蝴蝶,确实是径直飞绕在福宝家上方,这才可以尽数拖住。
楚随波看了苏旷一眼:“我一路赶来是想要接世叔尽快离开,没想到一进县城就看见笑纳楼。一时间,我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先借着世叔威严带你尽快离开,没想到你英雄逞到底,一扭头又进了笑纳楼。”
苏旷不解:“师父……你为什么……没跟我商量一声?”
铁敖慢慢叹口气。
楚随波哼笑一声:“你白作主张招来笑纳楼,不也没跟世叔商量一声么?苏旷苏大侠光明磊落,我从小就知道,真把蝴蝶告诉你,难保你不一把火把它给烧了。苏旷,说来世叔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,他煞费苦心,也不过是不想连累你,要自行把借刀堂的梁子解决了而已。”
“只是无心之中,大错已成,说来该挖心血祭的,该是老夫。”铁敖负手,“旷儿,福宝生死未明,我欠阿秀姐一家的,实在已经太多,无论如何,不能再让她们母女有丝毫闪失,刚才舍了你,虽是痛极,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苏旷一指那些兵士:“那么这些人从何而来?”
楚随波冷笑:“你最擅长问口供,问他们去就是,问我做什么?”
苏旷一时语塞。楚随波笑笑:“不过,你也不算冤枉我,适才我若拼尽全力,是能救你下来——只是你我既没有交情,互相也不怎么看得顺眼,我何苦救你?事已至此,我不妨明言,我确有伪饰,但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,我虽然不至于亲手杀了你,但你若是不在,我也高兴得很。”
铁敖直摇头:“随波……旷儿对你,也只是误会。”
楚随波望着苏旷笑:“是么?是误会么?未必吧?苏大侠皎皎之白,哪里看得上我这种蝇营狗苟、一心谋求荣华富贵的人,是不是?”
苏旷又是一窘。楚随波的眼光从众人身上徐徐扫过:“诸位也是一样吧?既然被拖下水,我也不想上岸了。呵,萧老板?千古独谁笑纳楼?笑话!昭昭王法,烈烈朝纲,楚某不知道,怎么就轮到各位出来主持公道了?铁世叔昔年是神捕营统领、天下第一名捕,代天巡猎,何错之有?即便是有小小不公,也是为了天下的大道,真要是被诸位兴师问罪了,我神捕营颜面何存?各位要我交代?那我可就交代了——铁世叔我护定了,各位真是汉子,就抡刀拿枪杀上京城去,我带着我兄弟,咱们对一仗,我们输了,自认倒霉,你们输了,我办你个目无王法持械私斗之罪!至于你,苏旷,你骨子里头就不是我们的人,早就该滚了,非拉着世叔低头干什么?今天你够种就杀了我,不然的话,我以后见你一次办你一次,办不到我跟你姓苏。”
他说话虽然糯糯的,可这番话当真是掷地有声,苏旷本来还有点歉意,被楚随波怄得不行,脸色铁青站起来:“少跟我世叔长世叔短的,你爹还没休了你娘呢,你娘住在大别山也好,青城山也好,左右都是个私奔,我师父也还没娶她过门呢,多、管、闲、事,你算哪根葱?”
众人四顾,最后目光全落在铁敖身上,要看他究竟是依照江湖规矩办事,还是跟着楚随波,这就算回归神捕营了。
铁敖气得甩手:“旷儿,随波……你们两个,是要生生逼死老夫么?”
“不敢!”苏旷和楚随波同时应答,又互相怒目而对,大有些随时随地再殊死较量一场的打算。
“诸位这账算得真是……唉。”人群之中,借刀堂的领袖旁听已久,“苏旷,要是别的账你一时半会儿算不清楚,不如先来跟我结账吧。”
苏旷气鼓鼓一转头:“请教尊姓大名?”“不敢当,木夺席。”那人也无奈,“怎么?救命之恩,你就这个态度?”
“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。”苏旷实在满肚子都是火,拱拱手,“原来是木夺席木兄久仰久仰多谢多谢。”“要命好说了,我这匣子还在,你的人头也还在。”木夺席走到苏旷身边,“不过我救你,是要问你一句话。苏旷,你是铁当家的弟子,有没有兴致联手做了借刀堂?”
“废话!你看我现在能做了谁?我连个粥铺子都不敢碰,还借刀堂?”苏旷大怒,只是话一出口,嘶了一声,“什么?借刀堂?”
“不错,借刀堂。”木夺席望了一眼铁敖,“沙当家的点我来,本来么……是我跟铁当家的有点梁子。”
苏旷一指楚随波:“有梁子找他,俗话说得好,一柞没有四指近,他过不了几天就成儿子了,比我亲。”
木夺席这个烦哪:“苏旷,你多大年纪了?脾气发完了没有?”
苏旷还在赌气:“我哪儿知道我多大年纪了?人家有亲娘我又没有,人家一家三口半年前就勾三搭四的了,这幸福快乐的一家有我什么事儿啊?我说了别找我。”
木夺席放弃沟通了,一伸手:“那就罢了,沙当家的下一拨人马就在外头等着,各位既然纠缠不清,那我就不奉陪了。苏旷,人头给我。”
苏旷一拳砸开他的手,扭头就吼:“你他妈吓唬谁啊?我说不管了就不管了,一个个砍头的砍头挖心的挖心,当我猪头肉吗?要什么玩意儿自己动手!再不动手,我可就先开溜了!”
他还真是说到做到,甩手就走,走过楚随波身边,指着他鼻子,哼了一声:“糟老头子归你了!楚大人,我今儿不够种,你满意了么?”
他走得头也不回,看起来是要么给他一剑,要么放他离开。
“师兄!师兄!”二毛撒开脚丫就追,一路追得泥水四溅,她轻盈地转了个身,扑进苏旷怀里,“师兄你去哪儿?”
苏旷板着脸。二毛低声央他:“师兄,你跟楚大哥吵什么啊?别走!”
“小丫头马上就长大了,别老往男人身边偎,尤其是那种长得白白净净,其实一肚子坏水的。”苏旷揉了揉她的头发,“我去找你哥,回去吧,跟着师父,别乱跑。”
“你往哪儿走?要走留命下来,别人不动手,我动手!”一个愤怒到颤抖的声音,在身后响起来。
苏旷依旧满不在乎:“我说了,谁想干什么自己动手:”
“老子动不了手!”苏旷浑身一颤,回头,杨阔天正躺在门板上,被两人抬着赶过来,一只独眼大睁,“老子为你师父挖一只眼,为你个畜生断了根脊梁,你敢拍拍屁股走人?你睁眼看看,村里已有多少尸首?”
他一个挣扎要翻身下来。苏旷放下二毛,伸手按住了他,杨阔天挥起胳膊,一拳砸在他额角:“我们杀你,是因为你是铁老儿的徒弟;我们救你,是因为你还是个人。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,那一副狼心狗肺该挖出来喂王八!错了就是错了,错了就要认,认了就要改!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黑了,不管你们谁养的蝴蝶谁放的蝴蝶,赶紧想办法!去啊!”
苏旷一抬头,这才发觉,阴云之后一点淡淡的金色光晕已经偏斜,再过两个时辰,真的又到了蝴蝶起飞的时节……
第十四章乱世今宵相与谋
一回生,二回熟,第二次夜宿祠堂,大家都熟练了很多。
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,短短的两个时辰里,他们备下了宿具和饮水,加固了屋顶和门窗,甚至还搭起两个又大又结实的棚子。
村民们挤成一堆,对于这些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外人,他们有着本能的厌恶。笑纳楼众人忙了半天,大半已经倚着墙呼呼睡去。借刀堂的人盘腿吐纳,睡与不睡,于他们似乎并没有区别。另外几十入围着一堆火和几坛子酒,强自压低声音议论些什么,时不时地爆出几声高笑来。
人人都是一身泥浆,衣裤难辨色泽,只有铁敖的脸和手是干干净净的,刚擦洗过的样子。
“你所说种种,老夫确实记不清楚了。”铁敖望着面前的木夺席,叹了口气,“只是既然如此,你又何故搭救小徒呢?”他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大,但祠堂更小,任谁开口,所有人都能听见。
“我在芸娘身上看见了这个。”木夺席从窄袖中抽出一物,递了过去,“实不相瞒,沙梦州令我前来,也曾经给过一道相同的密令,说是芸娘对你若有偏私,即可杀而代之。却不想他也交代过芸娘,我若不轨,她也可以寻衅杀我。”
楚随波点点头:“借刀堂中,大半是铁世叔的旧部,沙梦州有此疑虑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“如此说来,这些兵士倒是沙梦州的主使?”铁敖沉吟,“老沙的心思,着实不小啊。”
“呵呵,铁当家的一手组建借刀堂之时,铺的本来就是这条路,上接庙堂,下人江湖,允执阙中,号令天下。沙当家的也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。”木夺席笑了几声,“铁当家的,你既然已退隐江湖,我本来不该同你谈及此事。只是借刀堂内人心浮动,对沙梦州不服者大有人在,我今日在外旁观—一苏旷豪义,楚大人谨慎,二位若是联手,定能夺回借刀堂来。”楚随波的耳朵轻轻跳了跳。远处,苏旷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,一群人正在抡着圈地举着坛子轮流喝酒——他们虽然记得找酒,却忘了带碗,于是就那么—人一口地传下去。
“腌臜龌龊!”楚随波冷哼一声,转对木夺席:“如此说来,木兄临阵倒戈,竟是有此惊天抱负。只是木兄,你这样言无不尽,是算准了麾下诸位兄弟也有此想了?”
木夺席点头:“前夜巢湖岸边,铁当家师徒二人并肩而立,义薄云天,我们兄弟就多少有些活动心思。当年铁当家主事之时,虽然严苛,但也赏罚分明,言出必践,不像沙梦州,处心积虑,逼着我等搏命抢功。”
楚随波的耳朵又跳了跳。这所有人挤在一块儿就是不好,笑纳楼的高声说笑搅得别人根本没法好好说话。喝着喝着,苏旷和萧老板赌起酒来,村中酒薄,两人不能拼醉,只能拼快。苏旷和萧老板各自举着一坛酒,苏旷已经喝得够快了,而萧老板气如长虹,根本就是一口往胃里直吸,左右叫好的、起哄的、拍手的、跺脚的……引得大家都在往那边看。
苏旷抬手一扔酒坛,右手一探,把萧老板那条薄薄底裤给扯成两半,萧老板一口酒呛出鼻子,忙折下腰去,苏旷正接了酒坛,几口喝完。
“你使诈!”萧老板腰弯得像个虾米:“哪位……哪位匀我条裤子?”
苏旷慢吞吞地看笑话:“你不是还有靴子嘛,脱一只下来好了……”
一群人笑得更欢,纷纷出谋划策:“再不成这还有坛子……”
“粗俗鄙陋。”楚随波再度点评,向木夺席追问:“木兄曾经提及后援将至,不知后援在何处?又是些什么人物?”
木夺席道:“这我并不清楚,只知道另一拨人马转眼就到。若没有蝴蝶夜晚乱飞,他们说不定已经到了。铁当家的要是主意已定,就应该早做打算。只是大敌当前,总要你们师徒齐心协力,才好商量对策。”
铁敖也不答话,只远远看着苏旷他们笑闹——从什么时候起,看这孩子已经是远观的多,端详的少?
木夺席有些躁了:“普天之下,人人皆知苏旷是铁敖的大弟子,难不成铁当家的喊不动他么?”
刺啦一声响,萧老板去夺苏旷身上那件满是泥块的褂子,苏旷一个凌空跟头翻过火堆,萧老板只来得及抓住薄薄一片。苏旷谅他不敢起身追,笑得直弯腰,一抬头,却正对上铁敖望向这边的眼睛。他直起腰,偏过脸,脱下衣服扔给萧老板,嘟囔一声:“什么普天之下人人皆知……我又不是孙悟空。”
“旷儿”,铁敖招招手,“过来。”“不去。”苏旷一双眼睛贼溜溜乱瞟,找了一个烂到家的借口,“我这边有火……我怕冷。”
“好,你不过来,我过去。”铁敖扶着腰站起来,慢慢走了过来。
笑纳楼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杨阔天躺在人群正中,举起手臂高叫:“老子要撒尿,有同去透气的没有?”
众人立即响应,他们纷纷从火堆里抽出点燃的木柴:“闷死了,透透气去!走走走,咱们这么些人,还怕了那群妖蛾子了?”他们借着酒劲,举火一同起身,两个人抬着杨阔天,不怕死地拉开大门,一起冲进外头的黑夜里。
铁敖默默地看着苏旷——几年下来,这孩子结实多了,少时的一点文秀气早已被江湖风雨洗荡一空,只有眉梢眼角还固执地留着一点温和。铁敖弯下腰,去拎地上的小酒坛:“旷儿,你酒量见长,能不能……陪我喝一点?”苏旷从来没有听过师父用这种商量的口吻说话,一时间答应也不是,不答应也不是,忙去按铁敖的手:“师父,您老人家身体不好,还是……”
铁敖摇头:“师父是老了,也好,你们喝着,我看着。随波,你过来,帮我代一杯。旷儿,这杯酒喝下去,你们算是一笑泯恩仇,从前不论,今后可以交个朋友。”
“是,世叔。”楚随波走过来,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空杯子,提起酒坛,酒水缓缓注入杯中,酒与杯满,不留余地。
世上最难喝的就是和合酒,苏旷眉梢动了动,三指提起杯子,二指虚扣在内,酒杯在手里微微地颤抖,酒水碰着杯壁,晃出无数个小小涟漪。他盯着杯中酒水,脸色从不善变成了不爽。楚随波大度得很,左手握杯,右手指指掌心,拇指在杯外绕了一圈,将酒杯递了出去:“请?”
苏旷没有同他碰杯:“师父,我不是和什么人都交朋友的。”他一口饮尽,重重将杯子顿在地上,手掌在杯上一盖,意思是到此为止。楚随波哼一声,一翻手,把酒倒在地上:“那最好不过,谁想跟你杯酒泯恩仇?忘恩负义的是你,既往不咎的可是区区在下。”
苏旷眼皮都不抬一下:“你以为我稀罕?你不是号称见我一次办我一次么?楚随波,我都帮你想过了,力敌你是不行,智取估计也够呛,就剩下三条路:一、假公济私;二、倚多为胜;三、打听清楚我在哪儿,然后最好绕着我走。我就怕我一不留神又打哭了你,你又找你娘告状,你娘又偷偷摸摸找我师父,我师父又——”
“旷儿,你有些过了。”铁敖面如寒冰,“你和随波到底哪里不对付?”
苏旷一张脸拉得老长,半是戏谑半是正经:“腿太细,脖子太长,吐字不清,说话跟叼个包子似的。”
楚随波真是忍无可忍:“苏旷,我对你一让再让,你不要得寸进尺!”
铁敖正色:“随波说得不错。旷儿,今夜有话说开了,男子汉大丈夫,不必指桑骂槐。随波有什么对不住你的,你不妨直言。”
苏旷抱着胳膊,深深吸一口气:“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,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。说破天去,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
“道不同”三个字,说重不重,说轻也不轻,但足以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。铁敖望着他,一字一句:“旷儿,如此说来,你与为师,终究也是道不同了。”
苏旷眼里一惊。
白日里铁敖在楚随波身边一站,已经做出了抉择,只是这抉择由铁敖嘴里说出来,他怎么也听不进去。他摇摇头:“师父!桥归桥路归路,你跟师娘,与我跟楚随波,有什么关系?”
铁敖盘膝坐倒,仰起头来:“旷儿,你跪下,有些事情,我要说给你听。”苏旷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,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要再说故事了,你说一回我倒霉一次,说两回寸步难行,说三回只怕是天下皆日可杀,他手在空中握了握,似乎想要扶稳点什么,跪在铁敖面前,腰板挺得笔直:“请师父赐教。”
“你这胆色呵,真不像我。”铁敖盘膝端坐不动,“苏旷,铁某人一生树敌无数,仇家遍天下,扪心自问,唯一对得住的就是你,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随波的母亲,晚蝶。”
苏旷稍稍松了口气,还好还好,不是旧日恩怨就好。他虽在饮酒作乐,一双耳朵却丝毫没有放松这祠堂里头的一举一动,今夜眼看就有大动作,不知师父在瞎琢磨些什么,挑这个时候倾诉旧情。不过……这“晚蝶”想必就是师娘的闺名了。苏旷怎么也记不清那位如夫人的容貌,只记得她说起话来,也像楚随波一样,糯糯的,冷淡里头带着几分清甜。
铁敖又叹了一口气,人老了,叹息总是越来越多的,他看着火堆里一点残火,嘴角深深的两道长纹里浮出一丝微笑,斯情之深,溢于言表。
铁敖在静静等着,等着往事桩桩件件浮上脑海,楚随波也在静静等着,有意无意地把玩手里的酒杯,五指在杯上随意弹着,似乎也有心事浮动,无言地应着铁敖。
铁敖开口了,有些突兀与生硬,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,尤其是自己的故事——“我认识晚蝶的时候,她只有十八岁。那时候,她和她父亲在京城开一间胭脂铺子,我每回抄近道去衙门的时候,都会经过她门口,时不时地还能在路上碰到她。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看,不过从早到晚总用一方白纱遮着脸,我就总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。终于有一次,我在巷子口堵住了她,二话没说,一剑挑开她的面纱,结果一不留神划伤了她的脸。那丫头当时又惊又吓,大哭大骂,我也不太高兴,这区区皮肉之伤,算得了什么?被她骂得烦了,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她,给她找药。”苏旷立刻就有些同情那位师娘了——这种笨到家的事,师父居然说得温柔款款含情脉脉,虽然不知道后事如何,但可想而知,跟上师父的女人,多少是有点不容易。
“后来忙了好久,她脸上的伤总算是看不出来了——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了,她总嚷嚷,说是一辈子好不了啦,要我负责。我问她怎么负责?她又说不出来,我要走开,她又恼,最后我着急了,也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……喏,就是这一道。”铁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,上面果然有一道皱纹比别的皱纹更短更直些,“她看见血才慌了,说我是个白痴。”
苏旷和楚随波一起点了点头。
“后来我们走得近了,她拉我去见她父亲,她父亲似乎也很高兴,席间多喝了几杯,说晚蝶母亲早亡,他把她拉扯大挺不容易的,要我好好照顾她。我就问他们衣食可有忧虑,她父亲趁着高兴告诉我,他们卖的主要是异域药材,多半都是卖给江湖中人做些迷药、毒药之类。那间铺子正在我的辖区,我没多想,就把铺子封了。”铁敖苦笑着摇头,“可封了铺子之后,我再也睡不着了,睁眼闭眼都是晚蝶生气的样子,我才知道……我喜欢她。”苏旷的愤懑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,他只觉得芸娘应该在生前听听这段往事,或许就没那么生气了。他已经不指望自己师父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,留神听下去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……我就想赔她个铺子。可手头又没这么多银子,我思前想后一个月,觉得此事非做不可。幸好还有点家学,就动手做了几幅赝品字画,托人辗转送往一位翰林府上,得了三千两银子。”
铁敖说来寡淡,苏旷听得心头一震,铁敖摹本的功力他素来深知,京师文人争奇斗巧,敲出这笔数目也不是太难的事。只是铁敖前半生清正之极,作奸犯科的事情那是打死不为的,“此事非做不可”六个字,对他而言,已是情深到了极致。
“再后来,嘿嘿,我们就好上喽。那时候我手里头有了桩大案子,要远赴岭南,临走之前.我就跟她说,等回来之后我就娶她,叫她老老实实等着我。没承想我一走之后,她爹就出事了,京城有件药杀大案,查来查去,查到了她爹头上。我当时音讯全无,晚蝶求告无门,倒是楚兄从中斡旋,化解了她爹的牢狱之灾。楚兄昔年一表人才,对晚蝶也是一见钟情,一门心思就想纳她入门。晚蝶的爹没什么眼力,对我是大失所望,看楚兄可顺眼得很。’
苏旷实在很想叹口气,心说师父啊你真是冤枉了人家爹了,做父亲的,但凡还有点人味,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啊?父女二人没着没落的,又颇经了些坎坷,只怕真有不少人,宁可让闺女进了大户人家做妾,也不肯许给没心没肺的汉子,弄得女儿饭都吃不饱。
“我中途匆忙回来一趟,晚蝶就逼着我赶紧上门提亲,可那时候不成啊,岭南那桩大案办起来极为棘手,当时独龙会盘踞诸地,气焰嚣张,我抓了他们一个头目,他们放话出来,神捕营中人再敢踏足岭南半步,就必定死无全尸。我心里头也没底,总不能让晚蝶做寡妇,我就告诉晚蝶,再等我三个月,我一定回来娶她。呵……晚蝶老是哭老是哭,哭得我心烦意乱,又多喝了几杯,当晚就把她留在我那里睡了……当时晚蝶就问我啊,要有个孩儿要叫什么名字,我就说,生个儿子就叫随波,生个女儿就叫随玉。”铁敖揉了揉额头,脸上有种又糊涂又甜蜜的笑意,“我食言了,三个月后没能回来,当时案子办到紧要关头,稍一放松,前功尽弃……我后来才知道,我和晚蝶是有过一个孩儿的,晚蝶等了我五个月,再也拖不下去,自己配了一副药,送了那孩子上路。”苏旷有些惊诧,看了楚随波一眼,楚随波神色不动,大概是知道这段往事的。
“晚蝶等了我一年零七个月,我总算带着独龙会的首脑回来了。交差之后,我立即去找晚蝶,她那时候憔悴得不成样子,还是用心换了身衣裳,擦了许多胭脂,在自己家里头备了酒菜,要我过去见她,我知道她的意思,我该提亲了。”铁敖慢慢摇着头,“我就也买了身喜庆衣裳,高高兴兴上门提亲。只是……还没走到她家,就有兄弟冲过来告诉我,半个时辰前,那个独龙会首领还未入狱,就挣开锁链跑了,怕是还没跑出京城呢。刑部那群废物!你们也都是神捕营的人,你们说我能怎么办?我只好叫兄弟替我去跟晚蝶带个话,叫她无论如何多等我几天,就还穿着那身衣裳,打马追了出去。那畜生真是能跑,他一路跑我一路追,单单是马就换了十六匹,他穿山我也穿山.他越岭我也越岭,整整追了三个月,总是就差那么一点,最后我追到金陵,那畜生再也跑不了了,他从马上一头栽下来,累到脱力,倒地而亡。”
不管铁敖为人如何,他这“天下第一名捕”的称号,可从没有人怀疑过。在黑白两道中的赫赫声名,全是一桩桩案子累起来的。
“可惜晚蝶没法儿再等我了,她父亲被她气得吐了血,立逼她嫁人……我前脚到金陵,后脚兄弟就飞鸽传书告诉我,晚蝶已收了聘礼,定了日子,就在九月二十三,我飞书告诉他,再替我央告晚蝶一声,那天之前,天塌下来,我也一定赶回京城。”铁敖阖目良久,“我算算日子,还有十二天,紧固然是紧,可杀了头我也要回京啊。我那时候也是脱力欲死,还来不及休息,昼夜兼程唯恐体力不支,就火速找了金陵的朋友,搭了个快驿——虽然要耽搁两站,但十日之内必到京城,我就想着,哪怕沿途真有意外,只要我缓过一口气,随时随地沿途换马也还来得及。”
苏旷不明白,还有什么事情能让铁敖再食言一次。
铁敖又闭了闭眼睛,笑容之间极其苍凉:“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一,驿车要在镇江停一停,给一位苏大人送些急件。我也想着打个尖,稍稍休整,就一同去了苏府。旷儿啊,你恐怕已经知道了……苏家刚刚诞下一个婴孩,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,虽然多方延医诊治,还是不幸早夭……”苏旷只觉得一脸的血齐齐褪下去,脑子里一片空白,四肢发冷,胸口一股热气往眼里涌,若不是周围全是人,泪水就要夺眶而出。
他已经无话可说。
铁敖依旧怔怔地望着火,不悲不喜,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:“天可怜见,我掘出那个孩儿,打开木匣一看,他竟然还未死,只是气如游丝,一条命只在呼吸之间,我只能以内力替他续命。那时候真是心乱如麻,那孩儿根本禁不住车马颠簸,除非扔了他,我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赶回京城。想我多年铁石心肠,一个小小婴孩本也不放在心上,只是……那孩儿自打睁眼就看着我一直笑,一直笑,我几次三番想把他摔在地上拔腿就走,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。我仰天长叹,心道或许与晚蝶真是缘分已尽,她嫁进楚家,或许……或许就比跟着我好。”
铁敖鼻音已经有些重了,他重重嘿笑一声:“呵,我实在是想得蠢了。晚蝶嫁进楚家,日子又岂会好过?楚兄他……他后来知道晚蝶有过一个孩儿,暴怒非常,只是晚蝶守口如瓶,抵死也不肯说出我的名字。楚兄那时对晚蝶实在有情,也不忍逐她出门,后来便有了随波。我、我打听到此事,当晚就抱着你痛哭一场。旷儿,你师父却是个无耻之人,按理说,我本来不该再打扰她们母子,可楚兄邀我去他家的时候,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下来,楚兄那时候对晚蝶情分已淡,竟然也不疑有他,见我喜欢随波得紧,还高兴得很……后来,我几次要晚蝶跟我走,她说放不下随波,我就让她带着随波一起走,她又不肯让随波离开生身父亲。旷儿,你那时候没头没脑,只顾着在外头疯玩,反倒是随波黏我些,早晚总缠在我身边。我就跟晚蝶说啊,都等了这么些年,也不争一时,索性就等随波长大些,能自立门户了,我再悄悄带她出来,可没想到,还没等到随波长大,就……”
苏旷一头叩了下去:“师父!”铁敖摸了摸他的头发,扶他抬起头来,微笑:“旷儿,当年把你带到人间,师父从没有后悔过。我今日告诉你这些,只是要你明白,礼法纲常我从未放在心上,你看得顺眼也好,看不顺眼也好,这一回我非娶晚蝶不可——”
苏旷急得想哭:“师父!你误会了!我对师娘从未有半分不敬,我只是瞧……那人不舒服罢了。”铁敖的手指敲着他的肩膀,呵呵一笑:“你事事都要求个分明,可这家里头的事,哪儿有分明的?我与晚蝶分不开了,晚蝶与随波更分不开了,为师余生,是定要与他们在一起——你不要着急,旷儿,为师是个糟老头子,闯不动江湖,即便闯得动,江湖规矩也容不得我,你不能总带着师父一起闯,懂吗?”
苏旷心里明白,也感激,可一直在摇头:“我听不懂,也不乐意。”
“你这孩子,装糊涂的功夫可比随波差远了。”铁敖笑得老泪纵横,“起来!随波,倒酒。”苏旷千言万语一起上涌,涌到嘴边却是无话可说,只又一个头叩了下去:楚随波斟满了两杯酒,手里头却变不出第三个空杯子,铁敖接过酒坛,沉甸甸的压得他双手一坠。苏旷端起酒杯,拇指暗指自己,尾指指向萧老板,食指向地面点一点。楚随波却左手护着杯子,右手拇指坚定地指了指自己:“请。”再怎么精妙的手势暗语也总是难以达意,苏旷比划不出来了,只好开口以示不屑:“呸!”
他们俩那极轻微的几下动作没人看见,只有铁敖看在眼里,铁敖捧着酒坛子:“来,随波,旷儿,陪我干了。江湖诸事,老夫插不了手,借刀堂那位木兄说得不错,你们若能联手,必可奏功。”铁敖很多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,一坛子酒灌下去,醉眼就有些乜斜,他一脚踢散了火堆,焦枯的木炭燃到白头,纸片样的灰烬带着火星飞舞,落在新柴上,滋滋欲燃。他抖手砸了坛子,粗瓷片四下飞溅:“痛!快!”
苏旷也一饮而尽,掷杯而起,看了眼楚随波,又看了眼木夺席:“楚兄,木兄,还请移步。”三人向着门外走去。萧老板一直在抱臂旁观,直到此时,才走到铁敖面前:“铁老前辈醉了,我扶你休息。”
铁敖扶了他手,呵呵直笑:“笑纳楼名下无虚……萧老板,老朽无用,江湖诸事,还要拱手托付。”
天晴了,夜空中繁星点点,草木清新之气里混杂着蝴蝶翅膀被烧焦的臭气,还有那么些不太好闻的气味。
“能和你搭上句话,真不容易。”木夺席四下看看,“怎么也不问我一声,就出来了?”“里头人多眼杂,我猜木兄总有些私密话要说的。”苏旷举火四下一照,“这附近龌龊,我们走远些?”
“正合我意。”木夺席与苏旷并肩而行,楚随波随后。木夺席随口问:“二位有什么打算?”苏旷回得直接:“我师弟的鲛珠丸落在湖畔,没有记错的话,应该是木兄捡去了,不知是否方便赐还?”
“好小家子气!”木夺席摸出鲛珠丸递了过去,“这劳什子我也不会用,留它何用?”苏旷左手接过:“留在木兄身边,多少是个隐患。”
木夺席笑容冷在嘴角:“苏兄,何以用左手?”苏旷望着他,星光映在眼里,有些寒意:“提防有诈。”
木夺席哈哈一笑:“你小人之心。”
苏旷也微微一笑:“你也不是君子之腹。”
木夺席信步而行:“这么说来,你诓我出来,是要动手了?”
苏旷无奈:“木兄信口开河,叫我如何按捺?”
他们走得已经离祠堂越来越远,周身都是杀气密布,木夺席扶剑:“怎么?我说的有什么不对?我自以为说得还不错呢。”
苏旷摇摇头:“诸位若真是对沙梦州早已心怀不满,沙梦州又不是猪,怎么会派诸位出来?沙梦州既然提防芸娘,又提防木兄,怎么会不安排其他人伺机动手?诸位既然彼此猜忌,又怎么会一活动心思,就有胆齐齐反出借刀堂?若真是一时意气反出借刀堂,又怎么会心心念念称霸江湖四个字?木兄,你这谎话破绽连着破绽,我只是不明白,我当时命在垂危,你只要坐视不管就大可以复命邀功,何必费这么大周章,我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?”
木夺席望天一笑:“苏兄当时若是死了,人头就不在我手里,邀功从何谈起?”苏旷失笑:“总不至于只为了这个。”
“苏兄过谦了。”木夺席看了看手里的剑,“苏兄的人头,在借刀堂可是天字第一号的价钱。若是再加上蝶引的分量,那就真是奇功一件。更何况那些府兵办事不牢,就这么杀了苏兄,日后被笑纳楼那些人七嘴八舌传扬出去,借刀堂怎么好在江湖立足?三样加起来,也够木某人搏一搏性命了。”
苏旷奇怪地摇了摇头:“木夺席,我真是不懂,你是以为凭你一把剑真能杀得了我,还是以为我出来是为了把人头送给你?”
木夺席望了望星空:“苏旷,我也不懂,你这样的蠢货,一颗头凭什么值那个价钱。”楚随波轻轻一掌,无声无息地贴在苏旷后腰上,苏旷来不及多说一个字,就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楚随波望着天外:“沙当家的已经到了么?”
木夺席一伸手:“楚大人,请。”
第十五章谁识百尺水下心
离岸十里处,七艘水师牛皮快艇一字排开,状如巨龟,艇尾轻轻摇动,似乎系着月光。
木夺席摇着小舢板,船到湖中,水雾升腾,蝴蝶已经飞不过来。楚随波负手而立,长发微微飘舞,身形清俊,一如雪里银松,月中桂树。
“楚大人,我兄弟可还都在祠堂里,若是迷香下得不够,恐怕就……”“放心。”
“楚大人深藏不露,定力实在非常人能及。”“过奖。”
“此番结盟之后,楚大人必定扬威京城,神捕营与借刀堂携手,从此恐怕天下无敌。”“多嘴。”
木夺席摇桨的手一顿,脸上立刻就很难看,他在借刀堂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,即便沙梦州也没有这样轻蔑地呵斥过他。只是楚随波实在是沙梦州看得极重的人,他虽然不服,却也不敢太放肆。他看了看躺在舢板上的苏旷——舢板又窄又小,苏旷半个头浸在湖水里,湖水时不时浸入口鼻,想要咳嗽,却又动弹不得,只胸口憋得微微颤抖。
他并没有完全说谎,铁敖和苏旷并肩站在湖畔的时候,他是有过一时心动的,如果和这样的人交个朋友,应该会很快乐,也会很放心……可惜,朋友不能当饭吃,经常倒霉的朋友更不能。只能可惜了……铁敖是不该放手的,江湖险恶,放手就是自寻死路,旁人救不了他。
“到了?”“到了。”
舢板撞上快艇,木夺席一只脚迈上艇舷,低声道:“当家的,楚大人到了。”
“喔?是么?快请。”一个黑影显在船中,宽袍大袖,猎猎当风。
“楚大人请。”木夺席弯腰去搬动苏旷的身子。
“木兄,辛苦了。”楚随波一步跨过苏旷身体,随手一挥,袖中银光一闪,木夺席胸口绽出一片血花。
他失去平衡,在舢板上晃了晃,最后看见的,是楚随波轻轻伸手,拿走了他腰间的鲛珠丸。砰的一声响,木夺席的尸体沉人湖水之中。
楚随波向沙梦州点点头:“沙当家的,得罪了。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,我猜,你也不想他活着。”
沙梦州先是惊愕,转眼之间,哈哈大笑:“楚大人当真决断!请—一”快艇吃水颇深,外头看上去其貌不扬,内里地方却宽敞,当中一张波斯毛毯上,已经摆了一张琉璃小桌,点着一盏美人灯,茶炊之上水汽氤氲,两个垂髫小婢捧上四碟精致茶点来。
沙梦州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入鬓,他一指锦垫:“我知道楚大人好茶,特地差人备了些,老沙是个粗人,茶好不好,还要楚大人品品才知道。”
楚随波跪坐在锦垫上,拈起茶盏,在灯下转了转:“沙当家的太客气了,奉华堂的青瓷拿来品茶,多少是有些暴殄天物了……容楚某猜一猜,这恐怕是,沙夫人的意思吧?”
沙梦州哈哈大笑:“楚大人好眼力,好心思。”
楚随波抬头看看小婢:“沙当家的,法不传六耳。”
沙梦州一挥手,两粒铁菩提从指缝间飞出,双双钉入小婢喉头,那两个少女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,就双双倒在毯上。
“沙当家的果然是同道中人。”楚随波赞赏地点点头,“苏旷我带来了,怎么处置,那是沙当家的分内事。铁敖归我,这个……你不许抢。”
“铁敖在楚大人手里,我放心得很。”沙梦州也点头,“鲛珠丸依约奉送楚大人,蝶引呢?”
“蝶引在小丫头颈子上,天亮之后,我自然会连人带心法交到沙当家的手上。”楚随波微微一笑,“除了苏旷,恐怕是去了当家的一桩心病吧。”
沙梦州指着楚随波笑道:“何止是除了老夫的心病?第一个除去的,是楚大人你的心病吧?铁老儿若要报仇,只能将平生所知尽数交付楚大人,统领神捕营那是指日可待。将来京城行走,还要楚大人多多照顾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楚随波眼里有光一动,“铁敖那两个徒儿逃进湖中,沙当家的瓮中捉鳖,总不至于让他们跑了吧?”
“自然不会。”沙梦州指了指茶炊,“楚大人,我老沙是个粗人,有话就直说了,茶里有毒,解药一半在我手里,另一半在我夫人手上,烦劳你喝下去。你亲手将苏旷师兄弟杀了,我双手奉送半粒解药,等村里众人全数杀灭,夫人会快马加鞭送上另半粒解药。嘿嘿,你不要见怪,我早就说过,楚大人深谋远虑,决不会有差错,可女人事儿多,她不信哪,非要我多这么一道子不可——不过楚大人只管放心,今后借刀堂处处仰仗楚大人,攀结还来不及,不会存半点加害之心的。”
楚随波抚掌大笑:“沙当家的言之有理,我若信不过当家的,也就不敢孤身前来了。不过……苏旷我是带来了,那两个小儿现在何处?”
沙梦州注视着他:“楚大人倒比我老沙还要着急。”
“夜长梦多,天明之后再生事端,那可就不好了。”楚随波回视沙梦州,“以楚某的意思,倒不如让他们师兄弟见一面。”
“就依楚大人的意思。”沙梦州拍了拍手,“铁老儿对他那个两个徒弟宝贝得很,我想要剥了他们的人皮,做成玩偶,聊慰铁老儿晚年之趣……不知楚大人肯不肯借刀一用?”
“有趣。”楚随波微微一笑,“就依沙当家的。”脚步声动,十名杀手鱼贯而入,当中两人架着湿淋淋的苏旷,苏旷灌饱了湖水,腹部被撑得微微隆起,稍一挪动,口鼻中就有清水随着呼吸涌出来。
两名杀手扯去装饰用的木窗,露出后头的铁架钩锁来,利索地将苏旷锁在铁架上,一名杀手拔出柄匕首,急速在他腰间软肋处一刺,苏旷浑身一颤,双臂在锁链中一抖,想要哼一声,嘴里还是呕出一口清水来。
那杀手对沙梦州点了点头,沙梦州满意得紧:“楚大人好重的手。”
“楚某已是手下留情,单等着看一场好戏。”楚随波四下一望,“那两个呢?”
沙梦州端坐不动:“江湖有规矩,长幼有序,总要一个一个来。”
“好。”楚随波信步就要走过去。十名杀手,十柄剑,齐齐出鞘,两柄封着苏旷咽喉,八柄倒对着楚随波胸膛。
“这……”楚随波面有不悦,“沙当家的信不过我?”
沙梦州尴尬地笑笑,指了指茶:“老沙惧内,实在是夫人有命,不敢不从哪。”
“也好。”楚随波又信步而返,他单手提起小锡壶,将沸水缓缓注入茶具中,斟出一杯来,凑到鼻尖嗅嗅,“好茶,好茶,只是搁了醉颜酡在里头,多少压了些清气……沙当家的,醉颜酡入口之后,功力全失,解药稍有短差,楚某便要肝肠寸断而死。如此待客之道,不嫌太过了么?”他一抬手,将茶水倒在船板上。
沙梦州脸上笑容不见了,一字字道:“楚大人,这杯茶你若不喝,就请下船吧,我自会命人送你到岸,到时候老铁头面前,我手下人若有什么信口开河,还请你多多担待。”
楚随波又提起锡壶: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沙当家的,第一过,那是洗茶。”他的动作依然轻柔而优雅,茶水又一次斟满了茶盅,楚随波拈起来,青瓷茶盏在修长的手指间微微滚动,似乎轻如拈花,又似乎重于千钧。他举杯,又闻了闻:“好茶。”
沙梦州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:“楚大人,茶要凉了。”
楚随波鼻翼已经有了细汗:“沙当家的,那两个人可在船中?”沙梦州眼里精光一闪:“正在船中,楚大人喝下这杯茶,就能见到他们了。”
楚随波一寸一寸抬起茶盏,慢慢递到了嘴边。
苏旷一直闭着眼睛,此时忽然睁开一条缝,脸上歪起一丝嘲笑:“笨猪。”
沙梦州和楚随波互相看看,彼此探询,不知道他在骂谁。
苏旷左腕在舱壁上用力一敲,左手和一片碎瓷一起落下,七八只黑翅血目蝶一起飞出,舱中杀手一惊之际,他左腿蹬在左边人膝盖上,右腿直上弹踢,正中右边人额头,忍无可忍地叫:“还不动手!”
乱剑一齐向他招呼,楚随波手里茶杯直砸向一个人脸,拎起一壶开水向人群中泼去,飞身点地抢到苏旷身边,袖中短剑跃入掌心,在他右臂锁链上一挑——锁链没开,后颈剑到,楚随波转身迎剑,将那人连胳膊带剑抱在手里,短剑狠狠刺入他的小腹。
苏旷大怒:“不是到这边动手!”他双臂用力一挣,那铁架像是焊在舱板上,带得偌大一条船都跟着轻轻一摇,却未动分毫。楚随波又要替他挡剑,又想拨开锁链,手忙脚乱,几次未见成功。
苏旷弹腿正在斜踢,两人对彼此路数都不熟悉,楚随波慌乱中后退一步,撞在他膝盖上,两柄剑各自向着两人前心刺过来,楚随波向后一跃,后背撞人刺杀苏旷那人怀中,短剑格着面前人的长剑,拼力向前一递——他的剑本来就短,人又在后跃,只化去了那柄剑的准头,还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左肩,钉在舱壁上,隐隐有金铁交鸣之声。
这艘船的船板,赫然是生铁一块。
“碍手碍脚,滚开!”楚随波挡在前面,苏旷一双腿根本无法动弹。
“多嘴多舌,住口!”楚随波一咬牙拔去左肩长剑,鲜血立时如注。
那几只黑翅蝶乱飞一阵,两只分别停在两个杀手肩膀上,苏旷喝一声:“随波!蝶引!”几个杀手大惊失色,一起挥剑去斩蝴蝶——楚随波得了空,忙又回头挑那锁头。
沙梦州阔刀在手,一刀将一只蝴蝶斩成两片,捏起来看——蝴蝶的口器已经被拔掉,只是扰人心神的幌子,哪儿有什么蝶引。
他一刀带着呼啸风声,向楚随波后背直劈下来。
锁头已经挑开,锁链还缠在臂上,苏旷来不及呼喝,一脚踹在楚随波胸口,将他踢到一边,沙梦州那一刀已经在面前三尺处,苏旷一张嘴,满腹湖水挟着内力如注喷出,当中是一颗银光闪烁的鲛珠丸,在沙梦州刀锋上一碰一滑,撒开了一道绚烂刀网。
他喝了一肚子水,冒死潜入这里,为的就是这致命一击。
只是他左腿向右踢,身体自然而然被反弹之力向左推了推,那张刀网一掠而过,扫过了沙梦州的半张右脸,整个肩头,连同半条右臂,在波斯毯上洒上一层血肉的雾。
那柄阔刀掉了下来。苏旷弹腿踢起刀柄,右臂连挣几挣,挣出铁链,正接在手里,反手一刀,向左臂锁头硬砍了下去,口中叫:“快啊!”
楚随波忙跳起来,趁着沙梦州还在剧痛之中就扑了过去,手中短剑挥掷而出,沙梦州转身就跑,那柄短剑沿着他的右胁擦过。
小艇才有多大?沙梦州两步已经到了船头,惊痛之中一扯船帘拉索,人已经鱼跃入水。楚随波反手撩起船帘,欲待追杀出去,一面铁栅栏轰隆隆在他面前落下,外头无数短剑飞石一齐扔了进来。
“糟了!”楚随波一边提起桌子.扔到船头挡箭,一边翻身一滚,躲开身后杀手追刺,“这里好像全是铁!”
“什么叫好像?”苏旷一脚把地上一柄剑踢给他,一路使刀一路骂,“叫你喝你就喝?你不知道那是试探?你直接把壶砸了他能把你怎么样?几个人拿几把家伙吓唬你你就回去了?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?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救我师弟的?上来都上来了,一句接一句露怯!”
“少废话,我自决断。”楚随波左肩重伤,可嘴里头一句也不服软,“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?联手的规矩你明不明白?你看破了,那就该给我个信号,我就站在沙梦州身边,你又动弹不得,抢着动什么手?”
“我当然给你信号了,我都说了‘笨猪’,你杵着不动,难道我要等沙梦州来剥我的皮?”
“苏旷!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,‘笨猪’是信号?”
“算了算了,真是没有自知之明。”
楚随波解决了最后一个杀手。他低头一看,脸色惨白——地毯已经血污一片,满地尸骸,船身微微摇晃,一摊黑腻腻的油水正从船头汩汩淌进来,他脸色一变,反手熄灭了那盏美人灯。
只是人家既然知道浇油就知道放火,这艘船烧起来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。小艇舱壁和舱板都是铁板一块,铁栅栏粗如儿臂,他们除了等死,只有自杀。楚随波心冷半截,弯腰从鞋底抽出一枚小指粗细的令箭,抬手,射上天空。
苏旷也明白:“多久能赶到?”楚随波看着他:“最快一个时辰。”
一个时辰,够他们把十八层地狱走一遍了。
外头那艘船上,人影浮动,不断有人匆忙奔跑,将装着火油的坛子砸上船头。楚随波颓然坐倒,倚着壁板:“苏旷,咱们这恩仇,泯也得泯,不泯也得泯了。咱们算了吧,我想过杀你,你好像也想过杀我,我救过你,你也算救过我吧,到这个时候,咱们就扯平好了。”
苏旷叉着腰,一路把遮挡的尸体、饰物、杂具全都踢开,似乎在发泄怒火:“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。”
楚随波看着火油浸透了地毯,浸满了整个舱板:“坐下歇歇吧,免得入拔舌地狱。心如死灰的时候,只有你还记得刻薄人。”
苏旷回头,眉毛一扬:“请赐教,心如死灰是什么东西?”
楚随波“哧”了一声。“走得动就给我起来!”苏旷弯腰,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,“果然有内桨!”
“难道你还想把船划走?”
“没闲工夫搭理你,现在起你听我的,明白没有?”苏旷弯下腰,“过来,帮我拆了它!”苏旷匆匆从地上搜罗几把刀剑,握在手里,闪到船头,一抖手将刀剑天女散花样掷了出去,匆忙间伸头看了一眼,目光顺着隔壁船只的船头向下滑了滑。他这一挑衅,外头刀剑箭矢如雨而入,他连忙又闪回来,贴着舱壁摸到楚随波身边:“好了没有?”
这种牛皮快艇全是艨艟斗舰的制式,外层有排桨,船头有摇橹,两柄长内桨压在水底,是为了水师作战之时微调方位用的。楚随波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,还是飞快地拆去摇柄,露出连在摇柄上的内桨来——内桨大约碗口粗细,摇柄在二尺方圆,桨口离水线只有半尺的样子。
“砸开!”两人握着刀柄一通狠砸,木桨退出桨眼,漂在湖面上,露出一个裹着牛皮的碗口大小的空洞,清出牛皮,软木,船木……那桨口被扩到面盆大小。他们头顶上有脚步快速经过,还有火油浇下的哗啦啦声。艇身被几个人的重量压得微微一沉,口已经贴在水面上。
“来得正好!随波,你……没什么大用,跳一跳吧。”苏旷手上不停,扯着地毯一拽,将矮几、小柜、尸体等一应杂物一起扯到左边。舱板已经油腻至极,舱内可以活动的重物一起向左边滑,小艇向左一倾,就有个人扑通落进水里。湖水从桨眼里直灌进来,咕嘟咕嘟的,声势还挺浩大,可艇大洞小,离弄沉这艘船还有很长一段时候。
楚随波不解:“就算弄沉了,也不过是死在水里——能有多大区别?”
“总要试试才知道。”苏旷指指船头,“沙梦州这么重的伤,不会放过我们,你去羞辱他几句,记住淡定点。”楚随波真不知道这时候能羞辱别人什么,留神想了想:“沙当家的,我神捕营中人转眼即到,岸上那票借刀堂余孽,恐怕已经死光了。此时此地,你做何感想?”
苏旷低声鼓励:“继续。”楚随波咳嗽一声,擦擦汗:“小苏,你我携手黄泉,也少了几分寂寞。呵呵,想我世叔明日便要同我娘携手归隐,青山绿水好不逍遥,沙梦州,你能耐他何?”
苏旷低声:“不够劲,狠点。”箭头火光就在一丈之外,他们浑身是油,满鼻子都是油腥味,楚随波也扛不住了,回身贴在舱壁上:“根本就没有动静——我做不来这种白痴的事。”
“我要你何用?”苏旷擦擦汗,和楚随波换了位置,高声朗笑:“沙梦州,你回家去,你老婆还认得你么?听说沙夫人青春年少美貌无双,啧啧,这余生恐怕不会虚度啊,你倒是算算,脑袋顶上有几顶帽子?”
一个沉沉的声音:“死到临头,还敢嘴硬,我要看看你能笑到几时。”
苏旷腿也抖,手也抖,只有声音不抖,他冲楚随波比比手指:“我数一二三,咱们笑给他听,大声点。一,二,三……哈哈哈哈哈。”楚随波淡定得泪流满面,他发誓下辈子见到这个人,只动手决不动口。
那沉沉的声音道:“有什么可笑的?”
苏旷大笑:“我笑你不当家不知道油钱!沙梦州,你真是蠢到家了,大费这么些周章,少爷也就是一抹脖子的事儿,你还真以为能烧到我?”
楚随波急道:“小苏,你别激他,福宝和风筝还在他手里。”
“我就是给他提个醒。”苏旷摇摇手,还是大笑:“你有种倒是放箭啊?少爷等你哪!”楚随波侧耳谛听:“没什么动静。”
“没动静就是有动作。”苏旷看着水一直往上涨,已没过小腿,他无事可做,蹲下来,侧头望着楚随波,“我师父要去的那个地方,好么?”
“好。有青山绿水,温泉白石,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。我娘喜欢那儿,我猜,铁世叔也喜欢那儿,我建了一处小筑,上面特意镌着世叔年轻时题在你们房里的一副对子—一随处得风常潇洒;忽然见雪便精神。小苏,世叔如果没进神捕营,应该是和你差不多的人。”楚随波闭上眼,似乎看到了那么一处世外桃源,声音也轻柔了些,“本来……我不打算让你涉足半步的。”
苏旷似乎也想起了小时候在楚家那段时光,寄人篱下还能无忧无虑,说起来也是人生很幸运的一段经历:“那如今呢?我还能去么?”
“一年去个三五日,我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楚随波有些许无奈,“拦着也没用,就算不让你见他,也挡不住他想你。”
对面船头又有了动静,似乎听到了福宝的挣扎声。苏旷一挑眉,跳起来,趟着水,在黑油里摸索着,把几样重物拖到地毯上,用铁钩钩牢,甩手把鲛珠丸捞出来扔给楚随波:“收好,过会儿咱们没手用。”
楚随波还想问,已听到一声痛极的哼叫,福宝在咬牙切齿:“你就算活剐了我,我也不会去的!”
楚随波盯着苏旷,苏旷咬着牙,脊背靠在舱板上抖,似乎在安慰自己:“没事的……不会有事的,只是受点伤,只是受点伤而已。”
“沙梦州是什么人你不知道?那是你师弟!”楚随波冲到船头,抓着铁栅栏就要叫,苏旷捂着他的嘴把他扯回来,滚在水里。
福宝又是一声痛极大叫。
水已经半舱,黑油浮在水面上,小艇开始摇晃。
苏旷放开楚随波:“你越出声,他越得意,下手只会更狠。”
楚随波一拳砸在他脸上:“你既然知道,早干什么呢?”
风筝的声音飘过来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,我去!”
苏旷大喜:“好样的!”楚随波和苏旷一起扑到栅栏口——丈外的船头上,风筝手里举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,弓上搭着一支火箭,正转头看沙梦州——沙梦州深惧鲛珠丸,并未在二人视线之内现身。
风筝尖尖的下巴抬起来,脸色苍白,那柄弓对她而言太大了,拉起来也很费力,可她的手没有抖,轻声而镇定地问:“师兄,怎么办?”
苏旷指了指船顶,也轻声:“听我说——开弓,向上射,要靠后些,先碰着里舱,来,拉弓,抬高些,乖,手不要抖,放了箭就跳下去,憋着一口气,能不露头就不露头,明白没有?”
风筝点点头,慢慢拉弓,弓弦在小手里发出铮铮的响声。
福宝在后面叫:“风筝!不许动!那是师兄!”
苏旷右手在铁链上绕了一圈,慢慢蓄足力气:“随波,闭气——放!”
火箭擦着舱顶,滑进湖水里,舱顶浸满了油的牛皮上先是燃起一溜蓝色烈火,接着就是熊熊一片。火焰顺着油路,烧亮了半边天。
苏旷奋力一拽,地毯拉着重物,带着半舱湖水和十二具尸体,一起滑向船头。火顺着铁栅栏,轰的一声燃满舱内。
苏旷按着楚随波的头,一起浸入水中,泼天的烈火呼啸着滚过额头。
半舱湖水向船头压过来,船头沉到水线之下,湖水滚入,小艇一阵摇晃,便不可逆转地下沉。水和火撞在一起,黑油顺着湖面,带着熊熊烈火一路肆烧,小小的火池向天边扩大。
那艘快艇满是生铁,一旦下沉,就沉得极快。苏旷也很快,他飞速将铁链系死在铁栅栏上,握着铁钩,咬着牙,从栅栏中探出右臂,内力贯处,铁钩在水中直蹿出去,勾在对面船头下的一根铁链上。铁钩锒锒铛铛顺着铁链一路下滑,直到一顿,勾上了链底的船锚。那艘船本来是船头向下一路直栽的,船头这么一顿,就变成了更重的船尾迅速下沉,水流在狭窄的船舱中间碰撞着,带着杂物、尸体、楚随波还有苏旷。
这快艇下坠之力何止千钧?铁链被拉得笔直,铁环眨眼间就要扯断,铁栅栏的楔口处也被拽得移动了几寸。
只是那股紧绷的巨力蓦然松了大半,沉船在水里一晃,继续向下——这艘船猝不及防的拉力,硬是把另一艘船的船头也一并扯进了水中。
一艘沉船变成了两艘沉船,彼此勾连着,包铁的重船在水下头尾互易,船头向着水面。水已经很深了,挤压着胸膛,似乎要把肋骨挤碎。苏旷和楚随波睁不开眼睛,他们在尸体之间缓慢地摸索寻找彼此,凭着直觉尽力向上浮动——楚随波伸手,要抓住铁栅栏,苏旷扯住了他的手一拉力虽然轻了很多,可还是在的,栅栏擦着舱板,一点点被扯开。
他们还在向下沉,一路向下沉,死神在湖底等着他们,一旦触底,最后的拉力也将消失。楚随波左手拉着苏旷,右手一直在摸着楔口,楔口处的铁条总是细些,已经被拉成了弧形。他那口气还能再稍微撑一会儿,可左肩创口处的血液正以可怕的速度流失,温暖和力量也跟着流失。他拉了拉苏旷的手,在询问——趁着最后一口气,冲一冲吧!
苏旷的手已经僵硬,身体似乎在随波逐流。他已力尽,不再挣扎。
楚随波明白了。他松开苏旷的手,将他的头发在手上绾了几圈,双手摸索,在栅栏附近的舱壁找到一个罅隙,死死抓紧,双足蹬在栅栏上,用尽所有的腰力、臂力与内力,一踢。
还差一点点……就差一点点……可他没法再来一次了。大串的水泡带着血一起冲出嘴,他脑子和耳鼓轰鸣刺痛,胸口快要被挤爆。
他也已尽力,带着最后一点清醒,任由身体随波沉浮。
砰,船尾触上湖底,船头也缓缓的,带着地狱的威严沉落下来。楚随波的手颓然向前伸着,摸着栅栏,那是生死之隔。系在栅栏上的铁链慢慢滑落,碰在他的手上,和湖水一样冰冷。
只是……那铁链在轻轻地动,好像……好像有人扯着铁链在向这边摸。楚随波心底一阵狂喜。那人来得很快,他伸着手,上下摇着,很快抓住另一只手,然后带着那只手引向楔口。
那人点点他的手背,放开。水波一阵涌动,楚随波听不见——但又好像听见了一声铮然开启的声音。
门开了,他把那只手带到苏旷身上,便再没有力气动弹,任由身体被水流顶着,上浮,又上浮。他吐出一口气,又吐出一口,然后湖水灌进了口鼻和胸肺里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活,是浮还是沉,直到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腰带。
风筝把楚随波扯到舢板上,大口大口喘着气,然后跪在楚随波胸口上,用劲按,湖水从他口鼻里溢出来。
“醒过来醒过来!”她急了,在楚随波肚子上踩了一脚。
楚随波哼了哼,继续吐着水,轻轻一咳,接着一阵猛咳。
风筝实在不知道溺水的人要如何救治,继续又踢又打。她快要急死了,一个师兄在水里,另一个师兄也在水里,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。
她先跳下水,很快就被沉船的漩涡拉着往下拽,水里就像是下饺子一样,都是落水的人,而头顶全是火焰——她看见福宝反剪着双臂,一直在往下坠,坠得快极了,她想要游过去帮他一把,可后面很快就有杀手向着二师兄的方向一路直潜。
她看见有五个人一起向她游过来,于是她不准备跑了,大不了被抓到,一定会被抓到的时候她才不会反抗,不然会像师兄一样,多吃很多苦头。可那五个人里有一个人,左边一撞,右边一撞,一掌贴在别人身上,那人就沉下去。那个人把她抱出水面,偷偷游到一个小舢板边上,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然后猛地一推舢板,把上面的人都掀了下来,拽着她跳上舢板,一通猛划。风筝崇拜所有厉害的人,她问:“你是谁?”
那人说:“我是你大师兄的朋友,大家都叫我萧老板。我看见这边有火,出了什么事?你师兄呢?”
风筝指给他看沉船的位置,萧老板二话没说,深吸一口气就钻下去了,他吸的那口气真长,胸膛高高鼓着,鼻子伸着,像一头大笨象。
她坐了一会儿,准备下去帮点小忙,比如捞上人来接把手什么的——湖底太深,她不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。师兄说的话很有道理,比如说,靠近湖边,学学游泳是很有用的;又比如说,行走江湖,能救人的时候就多救救人,喜欢救人的女孩子,别人会喊一声“女侠”,很受人尊敬的。
于是她救了第一个人。虽然这个人她不怎么喜欢。
师兄还没回来,可师兄会回来的,因为萧老板说“朋友”两个字的时候,声音忽然变得很好听。没有办法的时候,她会想起遥远的大雪山里,大家都会求菩萨,于是她也低头,指尖碰在嘴唇上,轻轻地念:“菩萨,你要保佑他们都回来,有很多人呢,我一个一个说给你听……你都听清楚了吧?你要是不保佑他们,哼哼。”
菩萨一定是被吓大的.水鬼一样的萧老板带着水鬼一样的大师兄回来了。萧老板看起来也很累,可是立刻一只手拉着一个人,闭上了眼睛——他也在求菩萨么?风筝向外看——远处,几十艘轻舟破浪而来,她大吃一惊,连忙推萧老板的身子:“萧老板!有人来了!”
楚随波睁开眼睛:“不要紧,是神捕营的人。”
萧老板眼睛半睁半闭的,有那么点嘲笑的意思。
楚随波正色道:“萧老板,我知道你笑什么。不错,神捕营的人我早就带来了,可没有证据,世叔的事就只是我的私事。如今沙梦州勾结府兵,私调水师,证据确凿,我身为捕快,要办我的正事了,你有意见么?”
萧老板没有意见。
“那就好。”楚随波站起来,看了看苏旷,“‘昭昭王法、烈烈朝纲’八个字,我知道他信过,现在恐怕不信了,萧老板,等这个人醒过来,你替我转告他——有些东西,他坚持的时候,我不明白;可他不坚持的时候,也不用嘲笑。我请他回去帮我,未必就是谋求荣华富贵——即使谋求,那又怎么了?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;我要办他,也未必就要假公济私倚多为胜,有些人打架比别人狠一点,狐朋狗友比别人多一点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世道就是这个世道,你们改不了,我也改不了,大家都拿着刀,能各行其道,已经很好了。”楚随波说完,便晃了晃右臂,捂着左肩,跳进湖水里,向着那些轻舟行进的方向游去。
他的脊背在星光下随波起伏,在无边无际的大湖里,瘦削如孤木。
“他说的话,你都该听到了。”萧老板目送楚随波,“你也是神捕营出来的,要去帮忙么?”
“各行其道吧。”苏旷睁开眼睛,“萧老板,求你帮我找找师弟!”
第十六章从此洗手入江湖
三月十一,晴。连下三天的雨,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,巢湖水涨,波渺渺,烟茫茫,金光戏浪,似是银湖之上铺了层金网。
一层春雨一层绿,好像一转眼间,天地就脱掉了灰蒙蒙的袍子,换上一身青春劲装。巢湖北岸的老柳树点染着千条浓绿,一条粗大缆绳上裹着湖水冲上来的水藻,一艘两头尖的乌篷船在暖风里轻轻地晃。
“帮主哥!帮主哥!咱们的网破啦,什么鱼也没有,就两只小螃蟹。”
谢天鸿满脸不高兴:“跟你说了,咱们不是飞鱼帮了,别帮主帮主地叫唤,被人家正儿八经的大侠看笑话!螃蟹就螃蟹吧……凑合炖炖。”
“哦……帮主哥,这小家伙睡了好久了,别不是病了吧?要不要看大夫啊?”
“看个屁!你有银子吗?烧口汤就完了,真以为自己是大侠啊?”谢天鸿抓抓头发,“奶奶的,前几天被个莫名其妙的少侠砸场子,昨天渔网破了,今天又捞上来个半死不活的小子,你说要死在咱们船上,那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!谁家的孩子啊这是?别是给强盗抓的吧?哎,哎,醒了醒了,小伙子?能看见吗?能听见吗?你叫什么呀?哪个村的?”
“王嘴村的……”福宝慢慢睁开眼,谢天鸿正举着手在他眼前晃,喜上眉梢:“真行啊你,这么大一条口子!快点快点,汤!哎,小伙子,出什么事啦?是强盗吗?我看你冲上来的时候,胳膊还绑着呢。”
福宝被水泡得发白的脸上有一点点发烧,他舔了舔嘴唇:“我……”
谢天鸿叹口气:“活着就好哇,这世道不好啊,碰上强盗咱就得认倒霉呀,你看官家人也不爱管你,天底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大侠……小伙子,家里人呢?都在吗?我去喊他们来接你?”福宝两滴硕大的泪珠顺着鬓角流进潮湿的被褥里,想抬手擦擦,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。他撑着船板坐起来:“谢帮……大哥,我没事,我得回去看看。”
“这能叫没事吗?”谢天鸿忙去按他。
小伙子伤不轻,还挺倔,硬撑着坐起来,又一咬牙站起来,疼得直龇牙。谢天鸿看得连连摇头,只好去扶他:“年轻人哪,哎,你慢着点慢着点,别乱动,我去给你找大夫……哎,别往冷水里踩啊。”
福宝一脚迈进湖水里,晃晃悠悠往前走,阳光金灿灿的,照得沙滩白晃晃的,可一切都恍如隔世。他一步步跌跌撞撞向前走,师父不在了,师兄也不在了,风筝不在了,娘和妹子……恐怕也不在了。他没家了,没处去了,只有报仇了,可向谁报仇,怎么个报法呢?
他脚步很重,踩在沙子里头,半天才能拔出来,他不想拔出来,死在湖里算了,活着干什么呢?闯荡那狗日的江湖吗?朝思暮想的江湖就在眼前,让他绝望得拔不出脚来。他想大哭,又想大叫,一口气憋在喉咙里,呼不出去也吸进不来,腿一软就向后倒。
谢天鸿正好抱住他:“哎呀,叫你别往冷水里头踩!来来,快上来——哎,这位有点面熟啊。”
苏旷倚在柳树下,似乎是在稍事休息。他披了件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半青袍子,袍子干千净净的,一条裤子脏成了认不出的颜色,一双鞋子比裤子还脏。他的脸色白到发青,满是血丝的眼睛里,一对瞳孔直愣愣地向前盯着,用力闭了闭眼睛,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。
福宝拔腿就向苏旷冲过去,一只鞋子早已丢在湖水里,另一只鞋子也陷在沙子里,他恍如不觉,一头撞进苏旷怀里,带着苏旷一起撞在树上,那憋了许久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:“师兄——”
这个瘦削而硬邦邦的肩膀在怀里拱着,臭烘烘的脑袋在肩膀上乱蹭,这小子大概已经忘记自己快要成为一个成年男子的事实。苏旷几次要把这个鼻涕虫的脸从肩膀上挪开,但他死死地抱着不放,苏旷只好随便他蹭啊蹭的,拍着他的后背安慰:“好了好了,不怕,不怕。”
福宝吸溜着鼻涕又哭又笑:“我不是怕……我是高兴…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!师父还好吗……我娘呢……风筝呢……二毛呢……都好?真的都好?就是说我不用替你们报仇了?”
“报仇?”谢天鸿脸色微变,他觉出不对了,这一对是越看越眼熟。可这一对向他肩并肩地走过来了。想及前日遭遇,谢天鸿更是惊恐,后退一步,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,脱口就喊出来:“风少侠……我们已经不搞帮了!”
福宝的脸臊得通红,有点想往后缩,还是端端正正拜了下去:“谢大哥救命之恩,小弟没齿难忘,我身无长物,无以为报,来生衔草结环也要——”
苏旷狠狠按了一把他的头,跟着单膝跪了下去:“谢大哥,舍弟前日顽劣,你万万不要放在心上。你救命大恩,我兄弟感激不尽,但有吩咐,我力所能及,必定做到。”
谢天鸿挠着脖子笑:“哎呀……起来起来,举手之劳嘛,好好的孩子冲到身边,谁还能不捞起来啊。有家人就好,你先带孩子看大夫,啊?”
“那也好。”苏旷点头,“谢大哥家在何处,我迟几日再前去拜访。”
“不着急不着急,先回家,家里人急坏了吧?”眼看这兄弟二人真的就这么走了,几个小兄弟忍不住了,凑过来七嘴八舌:“帮主哥别呀,人家有这个意思,你让他给咱们弄张新网,这网破了啊……”
“什么网啊,一条人命哪,弄条新船!”
“要不让他帮我们教训教训螃蟹周,叫他别在咱们地头卖螃蟹……”
谢天鸿恼了,手一挥:“你们!像什么样子?问人家要条船,像话吗?你知道船多贵吗?咱们不还有块招牌吗?这个,行侠仗义的,分内事呀!别让人看笑话,明白没有?”
三月十二日,继续晴。
故园多新冢。年长的妇人在唱歌,哀号声绵绵袅袅,在湖风之中,有如鬼泣。族长手持艾草,点着净水,向外点点地泼。他在送这些不知名、也永远不想知名的瘟神。
铁敖站在船尾,束发的绸带被风吹在脸上,像少年时节第一次万念俱灰时冰凉如永殇的泪水。人影模糊了,那些面孔却似乎更清晰。
“世叔,船上风大,还是在里面歇着吧。”楚随波一挑船帘,钻了上来,他精神焕发了许多,随风而行,似有凌空飘举的意思。他走到铁敖身边,顺着铁敖的目光看了眼,低了声音:“世叔,多看无益。”
铁敖负着手:“随波,你做了些什么?”楚随波有意无意地稍稍转过身子,轻咳一声:“银货两讫,一条人命,一千两银子。”
船橹在水中摇着,翻起浑浊的浪花。铁敖无言,四下只有汩汩水声。
风里似乎有种不知名的力量,让楚随波忍不住多解释一句:“主犯已归案,此案已可结具。王族长开出的是一条人命一百两的价钱,为了世叔心安,我已经翻了十番。”铁敖鼻子里哼出一声笑:“心安?”
楚随波被这声笑弄得有些不悦:“小侄也是无可奈何——就王法而论,世叔私藏毒物,伤及无辜;我娘蓄养毒物,连累极大,轻则流放,重则……在场众人,都免不了寻衅滋事、斗殴伤人的罪名。小侄请教,若依旧是世叔执断,又该如何?”铁敖望着滚滚湖水,岸上人已经淡成一片影子,他长叹一声:“不敢求死自证,亦是随波浮沉。”
铁敖与楚随波对视一眼,发觉彼此脸上的神容竟极相似。楚随波知道他在想什么,知道他在犹豫什么,也知道他最终会决定什么。他也是。
楚随波轻轻嘘出口气,再催:“世叔,下去吧,我娘在等你。”
铁敖还是摇了摇头,几丝白发在风里舞着。
楚随波脱口而出:“小苏不会来的。”铁敖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楚随波又劝:“他说九月十一前来拜会世叔,顺便接福宝下山。”
铁敖还点头:“我也知道。”
楚随波发觉说什么都是多余了:“那好,我去替世叔取件袍子——”
他一转身,正看见福宝手臂上搭着件长袍,猫腰钻了出来。福宝走得有点急,他撞到楚随波的肩膀,一把扯住他:“师父,楚大哥,你们送我回去。”
铁敖回头:“怎么?”
福宝摇摇头,神色非常郑重,似乎刚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:“禀告师父,我想过了,我游也得游回去——我有恩没报,有仇也没报,师兄一个人在村里,还有笑纳楼的旧账,我……我不心安。”
铁敖点头:“很好。”福宝愣愣:“师父,那你在岸上怎么不答应我?”
“岸上你问的是我,那当然不行。船上你问的是自己,自己都应承自己了,还有谁能拦你?”铁敖与他错身而过,在他肩窝上敲了敲,回头:“随波啊,我们下去吧,你吩咐一声,转舵。”
“是。”楚随波忙上前扶住铁敖,一边吩咐船工,一边从腰带里取出鲛珠丸,扔了过去:“受人之托,物归原主。风少侠,江湖后会有期。”
今天的太阳好得出奇,沙地被晒得又暖又软,让人很想躺下来,小憩片刻。十丈之外,浪花顽皮地挠着沙滩,马车的残骸被那夜的大浪冲到岸上,车轮上缠着半截白布,白布的尽头露出了一截剑鞘来。
萧老板以臂为枕,脸上盖着本簿子,懒洋洋地躺着,时不时地蠕动一下。苏旷就在他身边,赤着上身,将长袍铺开,舒舒服服伸开两条长腿也躺了下来。
萧老板的声音从簿子下面传出来:“喂,大家商量过了……”
苏旷打断他:“喂,你睁眼看看,天好成这样,你怎么舍得扫兴?”
今天的天空,蓝得让人想咬一口,春风暖洋洋的,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,阳光打在脸上,让人觉得生命本身就是最奢侈的事情。
萧老板掀起自己脸上的簿子,丢到苏旷脸上:“那我就不管了,你自己找时间看吧。”苏旷一动不动:“说穿了不过生死两个字,何须笔墨呢?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。”
“一共二十九笔约战,我记不下来。”萧老板掰着手指头数给苏旷听,“大家商量来商量去,这笔账总没法子一笔勾销,有三十一位按照楚随波的说辞,去京城找神捕营;有二十九位按照江湖规矩定了日子划了道,我斗胆替你接下了。你可以看看,都是黄道吉日,路上也不会太不方便。”
苏旷坐起来,惊讶地望着萧老板:“萧老板,你好像假公济私了。”
萧老板也坐起来:“苏旷,我只是带个话,早就不作主了。话带到了,我也要回去交代一声了。”苏旷明白他所指:“笑纳楼的规矩严么?”
“我既然已经主持不了公道,那笑纳楼的规矩,和我再也没什么关系了。”萧老板手指一转刀笔,舞成一团寒光,斜斜地抛进湖水里,打起一个小小涟漪,随即消失不见。
苏旷想要说什么。萧老板举手拦住他,眯着眼睛:“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。我在笑纳楼里长大,做这个‘萧老板’已经整十年了,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本生死簿,那些陈年烂账,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纠缠不清,我素来也庆幸从无羁绊,清者自清。可那天你说—一没有情分,哪来的恩怨?没有恩怨,哪来的公道?回头想想,我半生碌碌,清净自守,虽然没有仇家,可我若死了,也不会有人替我报仇。这回咂摸出一点人间的滋味,我有点上瘾了。苏旷,我没几个故旧,也不知道先去哪里,所以……我给你安排的约战都在山河秀美、风光殊胜的场所,如果你不介意,我想去看看热闹。”他轻轻巧巧,把前半生就给交代了。
湖风荡胸而过,簿子上纸页哗啦啦乱翻着,苏旷瞥了一眼,二十九场约战大概遍布十八行省,他翻着,一头汗倏倏而下:“萧老板,你也跟我商量一声,我这几年大江南北刚刚走过一遭,不想走第二遭……等等,最后一战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还有遏罗?”
“最后一战是奉送的,我算是半个暹罗人,一直很想回南洋看看,走几年,再研究几年象劲,但路途遥远,我缺个旅伴。”萧老板伸出手,“你肯不肯陪我走一趟?”苏旷摇头:“不成。我得先去趟洛阳,借刀堂还有个人坐镇,我不放心。”
“那如果我陪你去洛阳,你肯不肯陪我去暹罗?”
苏旷还是摇头:“不成。借刀堂凶险,我本来就没什么把握。能全身而退,我还得去见我师父,见完我师父,我还得去趟泉州,打探打探云家船帮的下落——我跟个姑娘约好的,萧老板,你明白的。”
萧老板握紧拳头:“那我陪你去泉州,你陪我去暹罗么?泉州正好有船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苏旷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,“泉州之后,我得去趟武夷山沽义山庄,我答应过沈家兄妹了,离开武夷山我得去趟嵩山,那儿有个故人;离开嵩山我得去趟塞北,那儿有两个故人,我都爽约好几年了;离开塞北我得……”
萧老板捏着下巴看着他:“你究竟要折腾多久?”
苏旷悠然道:“几十年吧。”萧老板微怒:“你不想去可以直说。”
苏旷解释:“没有没有,我很仰慕暹罗的。只是,这几十年里头,我还要爬爬山,看看水,听听风,赏赏月,找找乐子,娶个媳妇,哦,还得照顾师弟师妹,你知道的,大师兄嘛。要不然,萧老板,假若天假以年,到退隐江湖的时候,我陪你去走走?”
萧老板笑起来:“好极了,那你我就算是君子一诺。轻言必寡诺,苏旷,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。”
“我没忘。萧老板,我的记性也好得很。”苏旷也笑起来,伸出手,“还未请教萧兄大名。”萧老板伸出手:“我不姓萧,我叫余怀之。苏兄,余某初人江湖,见识短浅,还请多多指教。”
“余兄,幸会。”苏旷和他一击掌,“萍水相逢的时候,一般大家都会去喝两杯。”
“你看我们谁能做东?”萧老板指指苏旷又指指自己,“你又要偷鸡摸狗的?不好吧。”最后一样可能值点钱的青铜刀笔已经扔了,两个人加起来一文钱也没有,这如须城里的风气又不太好,酒楼饭馆概不赊账。
“我来了——我来了——”少侠风雪原一路小跑,向他们冲过来,他身上背着个半人高的蓝布包裹,大包裹上还系着两个小包裹,左手里提着一顶斗笠,一把雨伞,右手拎着两个大篓子,那副生铁面具还挂在篓子上。
他跌跌撞撞地跑着,一脚沙中,一脚水里,追着风,追着那些围炉夜话里的传奇和英雄,却不知道,脚下已是江湖。
两个兄长彼此对望,心知肚明地露出了老江湖的坏笑:“晤……好肥的羊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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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穷尽的共鸣——“名侠三十六,个个读飘灯(下)”
白饭如霜:古龙的《欢乐英雄》,说的是一些奇人俗事,《新欢乐英雄》的调调,我感觉也正在奇人俗事上。开篇这个帮那个派,师徒恩怨,每一个关键字的江湖味儿都在故事情节顺流而下的发展里喷薄而出,但与此同时,那种乐享此时此地此种心境的及时行乐之感,又被另一些近乎无厘头的表述或细节衬托得活灵活现。作者文字讲究,对小说花了很大工夫,是诚意之作,值得一读。
方白羽:从《沽义山庄》到《风奢夜归人》,再到今天的《新欢乐英雄》,飘灯的文轻小说风格日益明显:以刻画人物为中心进行创作。《新欢乐英雄》中,苏旷作为一个热血、轻生重诺、充满激情的年轻人,真是让我羡慕万分啊……
徐超:这是部我很喜欢的小说,虽然已经过去许久,可书中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我还记得很清楚,就好像在昨天傍晚,那个姓苏的少年还在我面前笑嘻嘻地招了招手,转身骑上小毛驴儿又蹦蹦跳跳地往远方去了。人说大智若愚,苏旷这货是有点这么个意思。
刘小念:很久没有过的阅读感受,恍惚间重回王动、郭大路的富贵山庄。除了爱情戏略有不足外,《新欢乐英雄》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古龙的《欢乐英雄》致敬了!尤其是,它还有那么多个性卓异的配角,那么多朗朗上口的台词。
尚洪洲:强烈的画面感,色彩斑斓的江湖。肝胆相照,两肋插刀,热血一杯,热酒一杯。自在的是江湖,快意的是人生。
尤薇儿:苏旷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,富有朝气,令人难抛又难忘。
李亮:女作者写搞笑,往往看上去就笑眯眯的,温柔、有爱。《新欢乐英雄》,苏旷又细又碎的包袱抖出来,能让人的嘴角一直保持着上翘的弧度,可是却很难放声大笑。女作者写后妈,往往看上去也笑眯眯的,却笑里藏针、藏刀。《新欢乐英雄》,苏旷偿债,一口血,两行泪,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这温柔倔强的男子,到底还要承受多少伤害——至少在我这儿,心是狠狠被他揪疼了的。
时未寒:千古独谁笑纳楼,夜断阴阳日打烊。飘灯笔下的笑纳楼,真是闻所未闻的神奇组织。判官笔下,生死立决,江湖恩怨,凭借萧老板的账簿,居然可以欠命偿命,欠情偿情,如此则江湖简单了许多!笑纳楼,与金庸的赏善罚恶令、古龙的兵器谱、卧龙生的春秋笔一般,是江湖难得的理性与公平的存在。
陈怅:痞子式英雄苏旷,不羁的言行举止间,流露出一股侠客气质。当他衣襟起伏,袍带飘然,就如同一幅定格在悠远年代、古意盎然的画卷。飘灯笔下的江湖,恣意风流,令人无限向往。
任语桥:这样一篇被无数人推荐的文,果然没辜负大家的喜欢。看的时候情绪完全被作者牵引,时而笑到捶桌,时而又被虐到流泪。我们看文,看的也就是这种能够在别人的故事里,跟着欢喜跟着难过,跟着发泄出自己情绪的感觉吧。飘灯,你可以的!
无墨:《新欢乐英雄》让英雄换了个活法。这样的英雄,更真实,更可信,也更有爱。大陆新武侠,也许路就在此处!
张嘉佳:苏旷该讨女人喜欢I飘灯的文字细处是清俊,却将女人全隐在幕布后头,砍砍杀杀出莫名的快意,连丝毫的阴冷都不带。那么多只有男人才懂的壮烈和细微,眉角略动分毫,提刀凛冽千里,不允许观众介入的十年逶迤,连咆哮都见不着,竟然吼出胸腔无穷尽的共鸣。共鸣需要共振,就好比侠客需要侠气,你不让我欢乐,我便不称呼你为英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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